めがね(眼鏡,台灣譯名:樂活俱樂部)這部片的主角妙子(小林聰美),演的幾乎可以說就是自己當下的寫照,面對不得不的生活感到困惑、煩惱,想要逃離又不知該怎麼放不下,被堆積如山的瑣碎繁雜事情打擾到根本不知道能怎麼辦才好。
電影中設定的場景,主要都是在鹿兒島縣的與論島。從機場開始,妙子剛下飛機,要走到濱田民宿之前,一個人拖著行李走在沙灘上,停下腳步第一次看見海的那個片刻,感覺已經差點要進入全片中最主要的狀態 たそがれる(後面會說明這個動詞),但被櫻花太太(罇 真佐子)喊了一聲:有冰哦!瞬間又拉被回到警戒狀態。
片中有很多妙子跟其他人對上戲的橋段,最初的反應都是一種緊繃的防衛姿態。
開頭在海邊跟櫻花太太相遇,沒有太多的對話,拒絕刨冰之後,只有狀似沈重的行李在沙灘上劃出一道橫過畫面筆直的線條,好像在說:我跟妳不同國,請別來打擾我似的自我保護宣言,透露出一種拒絕他人好意的距離感。到了民宿下榻之後,看到老闆在準備便當,以為民宿有供餐,結果老闆裕二(光石研)說有個重要的客人來了,大家要一起在外面晚餐,妙子聽到「大家一起」就遲疑了一下,還是拒絕了。隔天早上醒來之後晃到海邊,看見大家都在坐著奇怪的早操,裕二邀請妙子加入做早操,也被婉拒了。
不過影片中第一個向晚,妙子一個人在吃香蕉那段的色調還蠻喜歡的,發色有點像 Kodak 正片的那種飽滿調性。飽和感明顯的色調也是對荻上直子導演的印象之一,跟上一部海鷗食堂得到的感受雷同。
第二天大家做完操要吃早餐之前,畫面中妙子看見全部的餐盤都放在同一張大桌子上,感覺不太想一起吃,但是基於禮貌跟肚子餓又不得不一起吃,開動之後片刻的寂靜更是讓妙子坐立難安,顯露不容易或不習慣親近他人的性格,跟櫻花太太還有裕二的自在相比,突然就把當時的心情吟成詩(還是俳句),兩者之間也呈現出有明顯反差的角色對比設定。
全片當中的關鍵字 たそがれる(註),直接翻譯的話是「黃昏」的意思,不過是個動詞,開始出現在早餐的時候,妙子問裕二說要觀光,裕二說這裡沒什麼好觀光,妙子又問大家都來這個島上做什麼?裕二想了一下,像硬要擠出一個答案,把那狀態濃縮簡化的模樣,然後回答:「たそがれる!」。
註:日文辭典解釋
台灣發行的影片中將 たそがれる 翻譯成「享受樂活」,有點抽象(事實上這個詞在日文本身也很抽象)。個人以為那是比較接近一種身心狀態,例如是放鬆思緒、心無旁鶩的去感受夕陽西下前那種暖暖的、沒有邊際的舒坦那種心情,進而衍生成一種態度。解釋起來蠻繞舌的,當中可能還包含了一丁點「禪」的「放下」跟「知足常樂」那種感覺,但是是更生活化、更沒有壓力的。
早餐後妙子自己在島上閒晃,遇見一位坐在堤防邊放空的島上居民,畫面上也利用馬路邊一道筆直的線條橫過畫面,加上沒有招呼的相遇,亦是表現出了劃地自限的防衛感。隨後又呆坐在海邊,仍是被瑣碎的事情干擾似的沒辦法放鬆心情,晃到了海邊的刨冰亭,潛意識的也是坐在椅子最邊邊,在在都顯得不太能融入跟人自然相處,跟維持武裝的狀態,當然最後也拒絕了櫻花太太的刨冰。最後去了島上的商店街買特價的毛線球去海邊打毛線,像試著說服自己那就是休閒,卻反而顯示出一種心靜不下來、沒事做就覺得心慌,不得不找事來填補心裡的空虛。這些鋪陳算是對接下來的劇情增加多一點反差。
當天晚上勉強跟大家一起吃烤肉的時候,妙子問說:「たそがれる 是這裡的習慣嗎?」裕二很笑笑的自然回答說:「沒有那麼慎重啦,應該算是一種癖好,不知不覺聚集了擅長 たそがれる 的人。」隨即畫面上呈現的是其他人大口豪邁的吃肉,跟妙子的小口小口吃相較之下,心裡仍是顯得有點放不開。心思紊亂跟還沒卸下防備的妙子很字面的自己解釋說,如果遇到夕陽,很自然而然的就能欣賞黃昏了吧!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或是很有邏輯),結果春奈(市川實日子)說她這種單從字面上去解釋的想法,真是出乎意料的……單純!
當時感覺自己跟其他人完全無法相處,本意是想逃離一件要面對的事(或是逃離某人),卻又落入另一個自己不喜歡面對的窘境。隔天又被櫻花太太叫起床之後,就再也受不了這種善意的熱情了。
妙子跟裕二說想要結帳換到另一間民宿 Marine Palace 時,大家顯得面有難色,但其實並不是對於生意上的損失感到可惜(裕二開頭就有說生意太好他會很困擾),而是對於那間民宿給人的感受為她覺得擔心。春奈開車帶妙子去另一家民宿的路上,對於裕二手繪地圖的解讀,說感到不安的時候再開兩分鐘然後右轉的這種說明方式,妙子感覺莫名其妙,春奈卻以原來如此回應,藉此也提及妙子對於「感受」這件事上跟其他人的差異。春奈跟妙子聊到她的行李好大,櫻花太太每次都拎個包包就來了,妙子則回應說只是裝一些基本需要的東西,書本之類的。這個書本一脫口而出,則意謂了本身對於需要跟必要的界定,仍是模糊不清的心理狀態。
到了 Marine Palace 民宿,個人覺得那一小段除了想要表達出(現在的)都市人對於鄉間民宿的刻板印象,還有就是真正的放鬆渡假跟以為的之間的差異。蠻多案例顯示出,以為變成假日農夫就是樂活,看書就是休閒、就是能增加氣質,休假睡到自然醒就是一種滿足跟快樂,但片中卻在這裡打了一槍。妙子在這間民宿老闆娘森下(藥師丸博子客串)說明完民宿的密集規定之後,原本想要不被打擾的心情,反而一下被打擾得更徹底了,下一個畫面就是狂奔逃走!這也算是一種對於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的一種領悟吧!
但由於在島上手機不會通,這也是妙子選擇來這島上的原因之一,求救無門,只好自己拖著沈重的行李,慢慢往回走,眼看著天就要黑了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這時候櫻花太太扮演救星般的騎著三輪車出現了,兩人碰面之後也沒有對話,不過那眼神的交會實在是勝過千言萬語。三輪車停下來,妙子下意識的拖著行李想上三輪車,這時候櫻花太太溫暖的眼神突然變成強烈責備的肅殺眼色,妙子楞了一下,有點懂了的放下了行李,只拿著隨身包包坐上三輪車。
這一段算是全片蠻主要的分界點,櫻花太太用三輪車載著落難的妙子,一樣是橫過(佈滿雜草)畫面的鏡頭,感覺卻變成是上述兩造之間反差的那條線,被橡皮擦擦掉般的消失不見,妙子逐漸軟化心防,終於願意試著去接受大家的善意!這當中也傳達了大部分人,習慣性(沒有安全感)的都會想要去比較,或是希望有所選擇,而且總是會帶超過自己所需要的「行李」(這個「行李」像是一種隱喻跟影射,呼應了海鷗食堂正子轉機遺失的行李,意境上的傳承?),分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和想要,或者必要之間的差別。
小蓬(加瀨亮)以轉學生般的姿態出現,好像要透露妙子的身份跟來這裡的真正原因,有點看似妙子在躲小蓬的感覺,如果從兩人的個性跟影片中妙子對其他人的反應看來也頗合理,因為小蓬很擅長 たそがれる。但其實也不完全是那樣,只有互相的稱謂透露出兩人也許是師生的關係,其他的互動就看不出來到底有什麼關係。不過小蓬倒是貢獻了很多經典的台詞,猜想這才是安排他出現的主要目的(笑)。
裕二跟櫻花太太在刨冰亭下黑白棋(連下棋也都是下沒有文字的棋,把文明資訊放空得有夠徹底)時想到了鄰居送的龍蝦,巧妙的把五個主角串連在一塊,都不需要什麼多餘的鋪陳,這個「一起吃」的場景內涵真是太高了。之後妙子找了機會問裕二:「學會 たそがれる 有什麼技巧嗎?」裕二回答她:「例如懷念遙遠的事物,細細地想著某人。」又說「我只是靜靜地等待罷了,等時光流逝…吧。」聽得妙子也是似懂非懂,然後裕二說可以去吃吃看櫻花太太的冰,他是在那裡領悟到箇中精髓的。那一碗看是平淡無奇的紅豆冰,在全片當中也是有著畫龍點睛的地位。
兩人聊天的過程裕二也提到,民宿養的狗浩二,只要重要的東西就會藏起來,但是到底藏了什麼馬上又忘了,這就是浩二的優點。語畢妙子莞爾的笑了,這段戲算交代了妙子逐漸可以懂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所帶來的微小的快樂。
吃完紅豆冰,妙子很自然而然的問說多少錢,但是這裡的紅豆冰是用以物易物得到互惠的方式在提供,例如農民就拿野菜來換、製冰老闆就拿冰塊來換、小朋友就拿摺紙美勞來換、春奈跟裕二就用彈曼陀鈴來作交換。這種用「給予」來換取紅豆冰的心情,聖經有句話說:施比受更有福(註),大概就是那種狀態。用自己能力範圍內所及的去給予,換來的快樂也會是很寬大的。妙子思考著可以拿什麼交換的時候,也呈現了一種心態的轉變。用自己可以做得到,但不是勉強自己去作為難的事來嘉惠彼此;用自己喜歡,或是對自己也有用的事物來交換,而不是拿不要、感覺還有剩餘價值但棄之可惜的東西來交換,的那種心情。找到自己可以貢獻的價值,竊以為這才是 たそがれる 的真諦!
註:聖經:使徒行傳
有次妙子遇見櫻花太太正在煮紅豆,畫面的節奏突然降到最慢,太性急得人大概會得心臟病的那種慢,但兩人之間沒有對話的那種尷尬卻已不在,最終煮好之後,櫻花太太只緩緩的說: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急。相信這也是學會 たそがれる 的一個很重要的訣竅。
春奈像是有點始嫉妒妙子的轉變,原本只有她跟裕二可以分享櫻花太太的時光被妙子分割了似的,一段像要揭曉身世謎底的對話,原本擅長 たそがれる 的春奈,卻因為心思開始偏移到妙子身上,變得有點不再單純,對話當中妙子最後把編織看似漂亮但卻無趣的毛線給拆了,這動作有點嚇到了春奈,但妙子卻玩笑似的笑開懷了。感覺春奈還比妙子更重視這什麼都還不是的半成品,對於身外之物的存在,而妙子變得不再那麼重視。有點像在提示,不需要去嫉妒他人的快樂,自己也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快樂,那就足夠了,嫉妒讓自己的心情不好,也會影響到別人。
影片懂得享受生活的幾個角色當中,對於快樂的渴望都是建立非常簡單的事物上,例如對春天的謝謝體操,或是坐上櫻花太太的三輪車這件事,妙子就被其他人羨慕,甚至說了不公平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一開始妙子也不覺得有沒有坐過三輪車並不是有這麼大不了的事,但一直被羨慕式的埋怨幾次之後,自己也轉換成一種「只有我有過的」這種驕傲感,表示了妙子也漸漸懂了怎麼享受那樣簡單的快樂跟滿足。
大家一起在海邊看海喝啤酒的時候,小蓬突然的說:「旅行是想開始就開始,但是不會直到永遠的哦。」說話的對象是妙子,卻也像在提示著,該面對的事情還是得去面對,但是要面對什麼則是完全沒有交待,這也是荻上直子導演的慣用手法之一,反正那一點也不重要。接著小蓬則開始朗誦一首關於自由的德文詩(註),想想也算是用來交換紅豆冰的貢獻吧。
我明白什麼叫自由
請筆直地走上這條路
不要靠近深深的大海
我忘了你的叮嚀
月亮會照亮每一條路
遊在黑暗裡的魚就像寶石般
偶然間被稱為人類而成為現在的我
恐懼什麼
戰勝什麼
是該卸下再也負荷不了的重擔的時候
獲的更多勇氣
獲的更多溫柔的勇氣
我明白什麼叫自由
我明白什麼叫自由
註:德文原文
明白什麼叫自由之後,妙子跟櫻花太太一起坐在刨冰亭看海,「地球就這麼消失也好啊」妙子來島上之前是這麼想的,她自言自語的說:「不知道這大海裡藏有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才好吧!」顯得對自己生活上的遭遇充滿悲觀跟失望,即便學會 たそがれる 之後還是有放不下的部份,跟想要逃避的心理。櫻花太太只有反問她一句:「妳想要什麼嗎?」然後就轉身去弄刨冰。一語道破的直指妙子當下的困境,要妙子重新審視內心,應是該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而不是去想自身以外的事物(像大海裡頭)的為什麼。
春奈幾次用無關緊要的口氣說好想死,該上課的時間也老是忘記,似乎在表達不滿現狀但也還可以接受的心理狀態,之後被妙子小小打擊了一下,情緒竟也顯得低落,在廚房看櫻花太太處理魚的時候,元氣喪失的說不知道魚死了之後會怎麼樣?櫻花太太簡單明了的回答:死過一次就不會再死第二次!然後就下刀把魚頭給切了。這段的感覺也有點像是在呼應上段的寓意,春奈也懂了似的微笑了。
影片當中有幾個主要的關鍵點,第一個是妙子拖著行李要去濱田民宿之前,在沙灘上沈重的走著,突然抬頭看見大海,那時有種所有的旁鶩都被大海吸的吞沒一般的輕鬆感,像污濁的心靈有被小小洗滌了一下;之後吃了櫻花太太的紅豆冰,第一口冰吃下去再抬頭看著海,好像被眼前的大海溫柔的撫摸頭髮,充滿了安全感,像是只要一直看著海,就可以充滿勇氣;後來妙子又獨自在海邊打毛線,拉線的時候突然毛線滾走,走了幾步追過去將毛線撿起來時,突然又一次看見了大海,世界安靜的只剩潮汐聲,呼吸很然然的放慢、變順,想要找尋邊界的狹隘思緒失去框線,心,一下就被無垠的大海給溶解。之後送給櫻花太太當交換刨冰的謝禮,也像是想把當時的空氣跟自己領悟,一起編織到毛線裡頭去般的,衷心的感謝。
這幾個片段的情境在於這一片海,明明都沒有跑走,一直在眼前卻也一直被忽略,但只要自己的心可以放寬,這一片海就是屬於你的,你也就可以自然而的享受這一切,海,是一種包容的象徵。竊以為這個海(水)的元素在片中重要性也不言而喻,所以私自將其歸類為水的四部曲之二。
最後天氣開始下雨了,宣告了春天的結束,堤防上的阿婆不見,櫻花太太也離開了,妙子也準備好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換民宿時妙子第一次看裕二畫的地圖,感覺有點莫名其妙;第二次要去機場時再看地圖就露出了會心一笑。
至於日文片名為什麼要叫眼鏡呢?覺得是影片主角妙子一開頭戴著嚴肅的眼鏡,被櫻花太太叫起床時急忙要拿起眼鏡來戴的動作,戴上眼鏡就像穿了一件盔甲般的護具,像是一種防範他人的武裝。到最後要去機場的路上,眼鏡掉下車時表情(心境),身心卸下武裝之間的轉變,來說明全片想要傳達的一種隱喻。利用物件(眼鏡)的輔助來闡述(妙子)心境的轉變,也是荻上直子導演非常厲害的手法之一!(台灣譯名就沒辦法體會到這一段了)
電影結束之前,又出現濱田民宿的狗浩二正在餵她的小狗喝奶,藉此來表示過了一段時間,比跑字幕來得生動得多。影片的開頭,小島的班機的劃過,民宿老闆裕二看著天空說:來了!高中生物老師春奈看著天空說:來了,接著春奈跟裕二拉開位在沙灘上的刨冰亭木門,搬出椅子,等待著從沒有路的地方(象徵神秘或來歷不重要)走來的櫻花太太,點頭致意,沒有言語。結尾又回到原點,只是這次畫面上準備刨冰亭的成員多了一個妙子小姐,小蓬則跟在櫻花太太後面出現(這角色在片中的感覺似乎也挺神秘),用前後呼應的方式來為全片劃上句點,非常耐人尋味。
樂活俱樂部 / めがね(眼鏡)(2007)
場景:與論島
導演 / 編劇:荻上直子
演員:小林聰美 / 加瀨亮 / 罇 真佐子 / 市川實日子 / 光石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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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回應:
なるほど!
分析的真好!
剛剛把影片看完, 但因為翻譯的關係,有些地方總是看的不太明白,好險有帽哥的文章。眼鏡這片名真好,導演的確很厲害!
我好喜歡那個體操與音樂 ^^
剛剛還把音樂弄到iPhone當鈴聲了
哈哈
有些地方很微妙,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跳過 XD
我也很喜歡裡面行李箱的設定... 妙子覺得行李箱裡的都是必需品,但放棄之後,生活反而變得輕鬆愉悅... 行李箱也許是人生中那些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沉重負擔,當能夠從中解脫時,也許就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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